他人即地狱

【楼诚深夜60分】树根(完整版)

 @楼诚深夜60分  4.8关键词:相看两不厌


明楼上一次见到阿诚,还是在巴黎的漫天风雪中。这一次,阿诚再回到他身边,既是当他的私人助理,也是他在军统的下属和地下党的下线。他总觉得,现在的他和阿诚之间的关系,有些微妙。

 

 

“先生,我们得走了。”眉目英俊的青年敞着大衣和围巾,略略一躬身,语气中有种了然于胸的决绝:“马上。”

而他的身上,带着血的气味。

明楼还是第一次见到刚刚杀完人的阿诚。

 

他们之间,有了解上的缺失。

 

 

“干的漂亮。”明楼轻声说,打开了原田雄二的文件。

“他恐怕也没有想到,有人会在香港对他下手。”开车的青年目视前方,答声低沉冷冽,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。

明楼心中复杂,最终他只说:“有的时候,真想找个机会自己动手。”

开车的青年笑了,是一种意气风发的笑容。

职务之别,一个只能乖乖留在公共场合,一个必须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出生入死。

 

他们之间,有纪律上的职务之别。

 

 

出门的时候,阿诚必落后他一步;坐车的时候,他们是最远的前后斜对角;办公的时候,阿诚规规矩矩的站在他书桌前两步远的地方,和其他秘书一样。

 

他们之间,有物理意义上的距离。

 

 

“混账!”明楼把手里的茶杯狠狠砸碎到桌子上。他狠不得这杯子就是王天风,可他也无力去反驳,“是啊,自从抗战以来,多少人毁家纾难,前赴后继;打光了那么多部队,多少人家的孩子都填进来了,为什么我们明家的孩子就不能死?”

明楼几乎有些说不下去。

“……可是,可是我们俩已经站在悬崖的边上了…………”对明台的忧虑,对大姐的愧疚,一时间家国忠孝两难全又在他的脑海中翻涌,两难之中,他最后也只能说:“希望,希望我们能在他正式领受职务之前把他接回来。”

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,并没意识到阿诚沉默的有些不对劲,直到阿诚说:“此事,恐怕等不到那时候。”

“你说什么?”

“解救明台的事,宜早不宜迟,再拖下去,只怕他会在那边有更大的麻烦。”

“你是说你瞒着我,去救他了?”

 

他们之间,有意见相左的时候。

 

“趁学校现在还没有防备,应该容易得手。”阿诚神色自若的说,仿佛这只是个普通的事务,仿佛他在说的是“中储银行的报告送来了。”“汪曼春想找您今晚吃饭。”

“你!你怎么敢!”明楼怒不可遏的瞪着阿诚,可是阿诚表情没有任何变化,仿佛一块石头,一个机器。

 

明楼感到前所未有的无力。

 

阿诚是他一手教养大的。他看着阿诚从瑟缩的儿童长成挺拔的青年,他看着阿诚从维诺的小下人长成具有独立人格的自由人。但他从不认识这样的阿诚。在伏龙芝,在地下党,在所有他看不到的地方,阿诚长成了一个能独当一面的战士。他该为阿诚的果决而感到惊喜吗?!

 

“如果我不问你,你也不打算告诉我是吗?!”

“我们不能把明台的命交到一个疯子手上!”阿诚毫不示弱的回答道。

“你!”

 

一时间明楼竟不知该如何反驳。

 

他根本就不知道阿诚现在的思维方式是什么样子的。

 

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。

 

阿诚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?如果是兄弟,那就兄友弟恭;如果是上下级,那就公事公办;如果是同志,那就令行禁止;如果是爱人,那就平等的互相尊重。

 

这些都乱了,像是一团缠绕的线,又像是反复涂改的账目表。理不清,一点头绪都理不出来。

 

“临来上海之前,我怎么跟你说的?”

“你说,凡事不能私下做决定,除非遭遇生死选择。现在明台在他手上,就是命悬一线,我才做了这样的决定。”

“糊涂!”

“我的计划完全没有问题,神不知鬼不觉就能把他救出来。”

“万一失败呢?你想过没有?”

阿诚的脸上终于流露出一丁点的茫然。今天,他第一次躲开了明楼的目光。

 

这样的人明楼见的多了。只算胜不算败,不怕流血不怕牺牲,美其名曰“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”。这是冲动!是盲目!可他竟然没想到,阿诚,他一手教出来的阿诚,也是这样的。

 

阿诚竟然也是这样的。

 

“大哥,即使暴露了也没什么吧,都是自己人。”

“一旦失败,明台一定会被秘密处死,你派去的整组人,都得陪葬。”

阿诚犹不相信,“他怎么敢呢?”

“他发起疯来什么样你不知道吗?他来个先斩后奏,你能把他怎么样?”

 

阿诚的神色茫然甚至无助。作为他的大哥,明楼该去替他扛下一切;作为他的爱人,明楼该安慰他,劝他坚持自己的选择;但作为他的上线同志,明楼必须尽快了解完整情况,质询道:“小分队是否得手,你如何得知?”

“我们的电台会收到一个简单错码,我一看便知。”虽在思考,阿诚仍然对答如流。

“去电台等。”

“是。”

阿诚走了。

 

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
 

极为少见的,明楼在这被他视作战场的汪伪政府财政经济顾问的办公室里,全无防备的瘫坐在沙发上。

 

也许阿诚只是错估了王天风的性格和手段,这只是一个极为细微、微不足道的疏漏。

 

可这关系着明台的命。

 

怀疑像火柴,只要轻轻擦亮,火光就会照亮整个空间。一时间,明楼禁不住怀疑起每一件他交给阿诚独立完成的事务,那包括伪政府海关总署的文件批示、包括和军统联络的秘密电台、包括和上海地下党同志的秘密接头。他一直都是相信阿诚的,因为阿诚是他从小教养出来的,他读过阿诚所有读过的书,他认识阿诚所有认识的人,他相信阿诚如同相信自己。

 

可阿诚不是他脑海里的阿诚。

 

他的怀疑还在向更深处蔓延。他生在一个礼崩乐坏的时代,前清遗老百足不僵,军阀犹在明争暗斗,民主共和只在嘴上和纸上,然而前有溥仪、后有汪兆铭,竟是连这河山都要拱手送人了。

如今大半个世界都燃在战火中,几乎整个的祖国都燃在战火之中,血泪和呐喊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。

 

他不相信皇帝,不相信国学,不相信政府。

他逼着自己相信共产主义,相信抗战必胜。

他相信阿诚。

 

他原本相信阿诚。

 

他原本是坚定的可知论主义者,只要获得足够大量的数据,建立多方面的衡量指标,这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可以被认知,甚至可以被预测的。

 

在这个世界上,他最了解的是阿诚。即使是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之后,他仍然不得不承认,他最了解的一个人,就是阿诚。

 

可竟然连阿诚都是他永远不可能完全认知的了。

 

明楼陷入了一种更深的无力与迷茫中,此刻,他真的能够理解为何有人会盲目的信仰一个泥塑的、不会说话的神明。无生命的,是死了的,是不会说话的,是凝滞不变的,是永远不会用说话和行动来驳斥他人对其印象的。

 

别这么想。明楼劝自己。你该把阿诚当成一个完全独立于你自己之外的人,你该有契约精神,你对他的爱和信任不会因他的任何改变而改变,这是你当初对他许下的誓言。

 

瞬间他就意识到,他从一个深渊被拖入另一个深渊,大哥该秉持的包容、爱人该秉持的尊重、上级该秉持的命令,界限又在哪里?阿诚不再是小时候那个幼稚的、需要他教导的孩子了,他是个独立的人,不是任由自己揉捏修改的泥人。在他们确立关系的那一天他就在心里决定:绝不以任何形式——直言相告也好、旁敲侧击也好——去改变阿诚。

 

你该怎么办?明楼该怎么办?有那么一瞬间他恨不得当初他没和阿诚捅破那层窗户纸,他就做个古板的大哥和不讲理的上司好了,他只需下命令就好了;有那么一瞬间他又巴不得自己和阿诚没有一同长大、不在一起工作,就只单纯的做一对情侣好了。

 

心头肉的弟弟、能力强的下属、共理想的同志、许终身的爱侣皆是一人,幸,也不幸。

 

明楼深深叹了一口气。

 

无论如何,无论如何,明台不能出事。

 

否则不止大姐会崩溃,他们会心碎,还要再搭上整组人的性命。

 

他和阿诚之间,也完了。

 

 

突然,门开了,阿诚的脚步声响起来。

 

明楼站起身,转身问他:“怎么样?”

“营救行动没成功,”阿诚面无表情的说,明楼的脑子已经没法思考了,结果阿诚又说:“不过,王天风也不知道,是谁去救的明台。”

 

王天风什么都不知道,很好。没有牺牲的消息,很好。

 

明楼又坐回椅子上,感觉血液慢慢从心口流向四肢百骸。局面已经回到了控制之中,他又重新能冷静而敏捷的思考。

 

“王天风说得对,我们都能死,为什么我的兄弟不能死。”

“大哥?”

“已经上了路,就不能回头了。”

“不救了?”

“一次失败,王天风已经有了防备,再去就是送死。”

 

阿诚现在的表情他很熟悉,代表着阿诚已经知道了,明白了,可还没懂。

 

“接下来,明台只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来了。”

 

“还有,”明楼逼着自己硬起心肠,“作为你的上级,我必须警告你,如果以后你再敢背着我私自行动,我立即解除你的一切职务。”他是对阿诚说,也是在对自己说:“听明白了吗?”

 

阿诚站了起来,“明白。”

 

他还是忍不住再补了一句,“做人做事,大局为重。”这似乎还不够,他又补了一句,“小聪明救不了命。”

 

“知道了。”

 

之后是关于恢复通讯的安排。明楼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说完了,之后,两个人就静了下来。

 

“是我做错了。”阿诚突然说,“对不起。”

 

明楼又手足无措起来,他该温柔的安慰他?他该严肃的令他自己检讨?

 

“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,”阿诚低声说,“别解除我的职务。”

 

明楼心里突然觉得……他的心里又乱的一塌糊涂,他怎么能解除阿诚的职务呢?他不相信阿诚又要去相信谁?

 

他刚才都在瞎想什么呀。阿诚就是阿诚。他们的关系太亲密了又这么复杂,就像纠结在一起的树根。他根本不该试图把阿诚框进某一种身份里面,就像一棵树生长时需要阳光、雨露、土壤,这些都同样重要、缺一不可,没又哪一种比哪一种更重要。他们是兄弟、是师长、是情侣,没有哪一种关系比哪一种更金贵,而他们也不可能剥离出某一种关系而相处。

 

也是他太自负了,把自己想的太无所不能。阿诚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,哪里是他能随心所欲改变的了的?他该指望着他和阿诚互相扶持才是,双方互有影响才是正常的。

 

“你知道错了就好。”明楼故意绷着脸说,“解除了你的职务,我上哪儿找个比你还好的啊?”

 

阿诚“扑哧”一下笑了,又把脸绷紧,“下官定不辜负长官期望。”

 

“长官对你的期望可多着呢。” 明楼也打着官腔,“干活去,赶紧走。”阿诚起身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把阿诚叫住了,“有空你想想今晚吃啥。”

 

“知道啦。”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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